评《熊十力所着书》(文言体)
巨赞法师
一、思想之原委
夫所谓豪杰之士者,特立独行,求真心切而已。感零落于芳菲,审旋施于二曜,如婴疮痛,欲罢不能,是求真也。等尧舜于秕糠,侪如来于乞士,单刀直入,自作活计,足独行也。独行者反其真,求真者成其独。亘今亘古彻始彻终,谁复能沉酣于古人之糟粕哉?是以得其要则作圣作贤,不得其要亦流为魔外,魔与外非常徒之所能冀也。
当今之世,其能知此甘苦又为求真心之所驱,不得已而治学乃至着书者,以愚所见,厥惟熊子真先生,足为其思想之大原。熊子真《心书》第三页云,余少失怙,贫不能学问,年十三岁,登高而伤秋毫,顿悟万有皆幻,由是放荡形骸,妄骋淫佚。久之觉其烦恼,更进求安心立命之道,因悟幻不自有,必依于真,如无真者,觉幻足谁?泥此觉相,幻复何有,以有能觉,幻相斯起。此能觉者,足名真我。时则以情器为泡影,索真宰于寂灭,一念不生,虚空粉碎,以此为至道之归矣。既而猛然有省曰,果幻相为多事者,云何依真起幻?既依真起幻,云何断幻求真?幻如可断者,即不应起,起已可断者,断必复起。又舍幻有真者,是真幻不相干,云何求真?种种疑虑,莫获正解。以是身心无主,不得安稳。又《破破新唯识论》第七四页云:吾于翕辟义,因非率而偶立,盖略言之:自吾有知,冥窥物变,荣枯生死,待而成化,虽在童年,骇然怪叹,受书以后,思唯此义,犹不舍旃。洎夫稍长,始获三玄,以彼玄言,验之吾所仰观俯察近取远观之际,颇有神契,然犹借闻熏,未足语于真自得也。弱冠以还,躬与改革,人事蕃变,涉履弥亲。爰以人事推明天化,及乎年已不惑,卧疾湖山,悠悠数载,孤遁冥搜,深穷心物问题,益悟宇宙无实。至此已谓如实谛观,不同浮泛知见。此其学问之经过,固已昭示于吾人矣。其余散见诸书,几乎每字每句,无不足此精神之表现;尤以《新唯破论》第八五页之“论疑为悟几”一段,及《十力语要》第一页之“答张君书”,最为痛快。熊先生之于求真,盖所谓沉浸浓郁、酣畅淋漓者也。世之所谓为学问而学问者。至此方有依据,庸愚学舌,徒见其为不着边际耳。
熊子真《心书》发表于民国七年冬,署名为黄冈熊继智子真撰。前有蔡元培《序》,称其为贯通百家,融会儒佛,其究也乃欲以老氏清净寡欲之旨,养其至大至刚之气。又自序谓实我生三十年心行所存。后有丁去病《跋》,谓立言有宗,过潜夫论,全书三十页,约二万言,大半为议论时政之作,余则泛论儒佛老庄,以及天演鲁滂之说。吾人虽不能由此以窥熊先生,而《新唯识论》之思想,实基于是,故应略言其绪。
《心书》第三页云:忽读王船山遗书,得悟道器一元,幽明一物,全道全器,原一诚而无幻,即幽即明,本一贯而何断。天在人,不遗人以同天:道在我,赖有我以凝道。斯乃衡阳之宝筏,洙泗之薪传也。”又第三十一页自注云:船山宗张子,以物之生死,由太虚理气浑然之实体变动而有聚散,聚而生物,散则物死,大化周流不已。然能化所化,只是一件,故船山曰:不足阴阳五行之外别有个天,说其为主动。(原文作其说,当是说其之误。)此与《新唯识论》第三十九页:功能者,即宇宙生生不容已之大流,泊尔至虚,故能孕群有而不滞:湛然纯一,故能极万变而莫测。芸芸品类,万有不齐,一是皆资始乎功能之一元,而成形凝命,莫不备足,莫不称事。故观其殊,即世界无量:会其一,则万法皆如。故知功能无差别,方乃遍万有而统为其体云云。又《十力语要》第三十页:流行非即是体,而体要非超越流行幻相之外,而别为独存之死体,云云。互相勘研,固知含义不同,未可强其符合,而思想上前后衔接之迹,则甚昭然。故《新论》第六十二页有船山王子,盖先我发之言。《语要》第六十七,又有昔儒唯王船山先生见及之之语。熊先生思想之于《周易内外传》、《思问录》、《四书大全》诸书,盖有密切关系焉。
然其论儒,一则曰儒者虽讳言利,而为利者易托焉。易曰:崇高莫大乎富贵。孟轲言有为贫之仕。又云,仲尼三月无君,皇皇如也。虽言匪一端,义各有当。然此等处,最易为人假借,故人亦乐奉儒教,而吾国人乃终溺利禄中也。(《心书》第五页右。)再则曰:耶教屈己利物之精神,非儒家所及。(《心书》第五页左。)三则曰:自武帝董仲舒出,始定一尊于儒,而毒流后世。(《心书》第三十页。)皆与《尊闻录》、《语要》之说不相侔。其论老庄则曰:昔者宣圣盖忧名教,特于易言精义入神。孟子以集义养浩然之气,立本焉尔。然名义本世间观待道理,何以故?依义立名,亦依名诠义故,足以义可以名假也,义可假,则非本甚明。其惟元圣,亡名,小仁义,体清净,冥极无为,尚已。由其道,下者亦能强固神志。(《心书》第三十页)此诚如蔡元培之所称已,亦与《语要》之说违。可知熊先生尔时虽以王船山学为其骨干,而实犹彷惶未有所立。至其论佛,则以为古今言哲理者,最精莫如佛,而教外别传之旨,尤为卓绝。(《心书》第十八页)又笃信轮回,以为此处信不及,则佛之教义,全盘推翻。(《心书》第二十六页)然皆依傍章太炎先生之说。故记梁漱溟比合鲁滂以太涡动变成岩石钢铁之说为当于佛之如来藏或阿赖耶,而附以案语云:真按万法当体真实,山河全露法身。(《心书》第二十页)又云:真按证以此方大易之言,即所谓易不可见而乾坤熄,易以变易为义,即鲁云涡动。此其陈迹,今不复论其是非,而复张君书中(《心书》第六页)推崇章氏《大乘佛教缘起考》所谓大乘胜义,在先立如来藏识。藏识之名,本由小乘无我,数论神我相较而成,云云。以为扼要,急须参透,是则《破破新唯识论》第六十五页所谓世亲出入外小,晚乃向大,尝为《金七十颂》造长行,足知其受影响于数论者甚深。数论立胜性以为变易之根,世亲立种为现变之因,颇与相类。但有不同者,则不以种为恒常法,而又为赖耶所摄持耳。要其大端甚是,则无可掩,云云。未始非深受影响于章氏也。
《心书》之后有《唯识学概论》,愚所见者凡三本,一为讲义本,一为某君抄本。讲义本中之一,有熊先生自记云:“此是十二年由北大初次印刷者,待改之处颇不少。十三年六月十三日熊十力记。”抄本同,凡一百四十四页。(未完)当即新论绪言所谓境论初稿也。卷首绪言以护法为吸纳众流,折衷至允,(《概论》第二页)诚可谓宗。(《新续论言》第二页云。境论初稿。实宗护法。)然论空有则拘于奘门门户之见,未能援据护法《广百论释论》,清辨《船若灯论》等书,更为大公之论,且以《阿含》等唯被小机皆非允当。
次《唯识章》以三义明唯识:一不离义,谓总略五法,皆不离识,显识最胜,故说名唯。此即《新论》第十一页所云,唯者殊特义之所本。二交遍义,谓人各有识,不杂相网,同处各遍,举北京为喻。此喻为《新论》第三十三页论活义中所取。三破执义,谓摄法归识,遣空有执,诸执尽除,识随不立。(三义释文皆见《概论》第三十四页)亦为《新论》第十四页所取,择善而从,本无可责,而《概论>)所说,未能顾及《成唯识论》卷二之论共变不共变,及卷七引《阿毗达磨经》说成就四智,悟入唯识无境等义,徒曰不离乃至破执,皆非旧师本意,然其破斥齐物论释,以为涉猎法相缘饰蒙庄,其思想已渐进于独立之境矣。
次《诸识章》,明因能变及果能变。明因能变中有云论(《成唯识论》)本建立种子为识因,故即征难,应成唯种,而答之曰:一切法不离识,方戍唯识。非唯识言,便谓识无种子,种离本识,无别体故,故名唯识。(《概论》第六页)此答非理,反成唯种故。(种子既为识因。纵不在识前。亦必同时并有。同时并有者,安得离识无有别体。有体为因。唯识乃是虚言。故反成唯种。)故其所释,实乖论意。《新论》等之所持以反对世亲护法者,盖即本此。而谓其立一一识各别种生,为极端多元论,或机械论。(《新论》第六十七页)诬矣,夫论之释因能变,盖谓第八识中等流异熟二因习气,二因习气既许摄藏第八识中复说为因,其问必有深意,何得即谓建立种子为识之因?毫厘之差,天地悬隔,此中未便轻忽,后当详论之。
次《能变章》,首明变义有三,继辩才生即灭,大都为《新论·转变章》所摄。然有可注意者三:一曰,诠实性曰不变,显大用曰能变,能变依于不变而有其变。(《概论》第七页)二日,吾宗所谓才生即灭,晚世独有王船山颇窥及之。(《概论》第十一页)三日,虽复幻相迁流,实则自性湛寂。(同上。按此实则自性湛寂云云。意谓即用显体故自注指物不迁论为参考。与唯识家说自性涅槃异趣。)此三义者,固皆佛典所诠,而除生灭义外,余二皆非唯识家言,可见该书实犹未可以为纯粹之唯识学概论也。求真迫切,使其不能于能变义更求解了,先入主之,衡量一切,于是不得不盛疑旧学矣
次《四分章》、《功能章》,悉承旧说,名相秩然,《新论》等破之,愚则以为未得旧师立论意也。又有四项应注意者:一,第二十七页云,据实论之,相见别种家言,于理为胜:然有难言,相别有种,何名识变?曰不离识故,由识变时,相方生故。即由见种,挟带相种,俱时起故,如造色境,由心分别,境相即生,非境分别,心方得生,故非唯境,但言唯识。由此相见别种,义极成就。此似有理,实未贯通。下境识章宗护法说救之,仍无以自解其惑。二,第三十二页云,界趣轮回之谈,本小宗所共许,大乘承之不改。此事似荒远难稽,然以理征,若许有欲界人趣畜趣,其他界趣,亦应许有。然内藉所谈诸天及地狱等情状,世或执为实境,则又非某所知矣。此与《心书》所说对勘,可见其于轮回之说,已由宗教徒之信仰,进谋理论上之解答矣。吾人对于轮回之态度,固不必与熊先生同,且别有理据;而此等处,则甚钦佩其学求自安,不尚苟同之精神。三,第三十五页云,功能依他性摄,体非定实,应断极成,有漏断时,即无漏生时,生生不息,尽未来际。生义是用义,大用流行,充塞法界,(自注云。法界足体。用依于体而遍全体。无有亏欠。)神变无方,王船山《易传》有云,不惮玄黄之血,天地以杂而成功。至哉斯言,有所伤者有所成也。若疑断义于不生,其见且出船山下。章太炎《五无论》以断生为言,斯则断见外道之谈,不可传于佛法,此中混沌,可难者多,恒转翕辟之说,实已启端于是。四,第三十九页云,唯识归无所得,未尝执有,空宗攻之,便为大过。此则甚是,证测诸师,犹未喻于此义也。至于《新论》七十页,世亲成立唯识,将识之一法,看得较实,且据彼种子义而推之。识既从种生,则识为有自性之实法矣,云云。与此凿枘,当待后论。
次《四缘章》、《境识章》,亦皆叙旧, 间有补正。《四缘章》除因缘、所缘缘判亲疏,五果约种现分别四缘外,余都为《新论》第十七页左至第二十二页所取。《境识章》之破实极微及现量证有外境,亦为《新论》第六页至第十页所取,论识变中,详于判释因缘、分别二变,而于相种之成,未能如量审察,终使相见分途,虚言唯识,愚故曰不能自解其惑也。论大种相网,自注有云:网者遍义,相网者,谓即于一处诸法交遍也。衡阳之圣知此矣。其言易曰,乾坤各有十二位,坤非有阴而无阳,乾非有阳而无阴也。按阴阳为虚字,以明诸法交遍之理,此儒作实字解,谓之二气,斯方士之谈。交遍者众妙义,大用充周义,如药丸然,随取一分,味味具足。验之生物,有截其一部,其肢体仍得长育完具,良有以尔。则为《新论》三十三页所节取。
次《转识章》,叙述甚详,而未本《成唯识论》卷七等料简心与心、心与心所、心所与心所之关系,致使八心五十一所,散无统绪,为常徒(即语要所谓无高强之抽象作用及精锐之分析作用者。)口舌。《新论》三十四页云,护公建立八识,盖即许多独立体之组合耳,易言之,宇宙者即许多分子之积聚耳。又各分心所,此诸心所,亦各成独立之体。又七十页云,二法(心及心所)根本区别云何?此在旧师,未尝是究。皆非持平之论,是故熊先生之于唯识学,盖亦若常徒之滞于名相,未得要领也。宇宙既等空无,人生杳无根据,新论之作,诚有所不得已焉。
(原载1 9 3 7年《论学》,《佛教公论》第1 0期转载,署名万均)
编者按: 巨赞法师1936年冬着《评熊十力所着书》,且陆续在《论学》月刊上发表,后该刊停止出版,故巨文只写到《救旧说》一章止。现收入文集(即上文),仅为已发表的一部分,其余章节因原刊难觅,故未能入集。且喜建国后, 巨赞法师援熊十力先生改译《新唯识论》为语体之例,始将1936年冬用文言文所写未完之作,改为白话文,再加补充并发表,终成论坛一大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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