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朱博士有个美国好莱坞的朋友金博士(Doctor King),到台湾来请教南老师有关佛法方面的问题。这位金博士年纪轻轻,卅来岁,基督教家庭出身,学的是音乐,对佛法特别有兴趣,铃木大拙等各家的禅学著作、大般若经、及若干小乘英译佛典都曾涉猎,并有在锡兰斯里兰卡某处习定一年多的经验,是一个受现代高等教育的西方佛教青年。
他在台期间也随众听南老师讲课,由朱博士当场传译,由于语言的隔阂,对于所讲内容的吸收颇感吃力。后来他要求朱博士有空带他去参访台湾地区的有道之士,朱博士当时很忙,抽不了身,便找上了我,要我带着这位到处寻师访道的老外,到外面去走走玩玩。我说我也不晓得哪个是有道之士,帮不上忙啊!后来经不了再三的请托,推辞不掉,只好勉强应命。
我说,那看谁呢?朱博士说随便,再问金博士的意见,他说他喜欢修禅的和尚,在家出家二者都想见识见识。这下我可傻了眼,谁又知道谁会禅呢?我问他:“你在西方基督教家庭长大,怎么也喜欢搞这一套啊?”他笑笑说:“我不知道,大概前生我喜欢玩这个吧!”我说:“你们美国人也讲前生?”他理直气壮地答道:“怎么不讲啊!”
大家就这样聊了聊,彼此有了认识。隔天,本来我想带他去拜谒印顺老法师,但以在嘉义太远而作罢,最后乃决定先去找在武昌街摆书摊的诗人周梦蝶,再上土城承天寺参访广钦老和尚。结果金博士与诗人见面后,可说对机也可说不对机,彼此并没有什么话讲,三人站在人潮川流不息的明星咖啡店前廊下,默然以对,不到半小时,便告辞走了。
金博士与我转搭公路局车往土城,下车后,改雇计程车上山,原先讲好他出计程车费,我说我也坐了,我出一半吧!他说,那刚才公路局的车费他也要出一份。
上了山,到了大殿,看见老和尚坐在殿中一处的莲花垫上,我有一个老习惯,看了和尚喜欢拜,走到老和尚座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想不到这个年轻的老外也紧跟着我趴地一声拜了下去,老和尚只是坐在那儿,不作一声。
后来老和尚移到窗边的旧藤椅上去坐,我们跟了过去,他周围的几个尼师也围拢过来,准备要当翻译,我说我的闽南语还马马虎虎懂得一点,我来翻译好了,省得多费一道翻译手续。
我首先跟老和尚简单介绍了金博士的背景情况,说他这一回专程到台湾来参学佛法,我特别带他来,师父您老人家给他开示。
老和尚听完话便问金博士:“你几岁?”
我以最快的速度作传译,“卅五岁。”金博士答。
老和尚又问:“你有什么问题?”
“没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来看看。”
老和尚再问:“佛法中你喜欢什么呢?”
“禅宗。”金博士答。
老和尚说:“净土也很好嘛!净土也是禅。”
停了一会儿,大家没讲话,旁边的尼师端来几杯茶,我跟金博士各接过一杯饮用。
这时老和尚抓到了题目,又问:“你手中拿着什么东西?”
“茶。”
老和尚接着要金博士不要犹豫,马上回答他能喝茶的是什么?
金博士如法答:“渴啊!”
我回禀老和尚说:“口干啦!”
“不对!不对!”老和尚当头不客气地猛下一棒,弄得金博士很不好意思,回不了话。大家想想能喝的怎么会是“渴”呢?
老和尚看金博士不讲话,便安慰他说:“普通到我这儿来,我都让人念阿弥陀佛,什么也不谈。这次你来以前,我莫知你来,你走了,我也莫知你到哪里去,现在你喝茶,我便问你喝茶。能喝茶的并不是渴,渴只是一种现象。”
说完,老和尚又将同样的话重覆了一遍,并说:“我听云居士说,你在锡兰下过功夫,我现在只是跟你开开玩笑而已。”
停了一下,金博士开了口,问说他曾看佛学书籍中提到有个“念佛三昧”,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老和尚是否得过这种境界?
老和尚这下又说:“你来以前,我莫知你来,你走了,我也莫知你到哪里去,现在你问我问题,我凭我的记忆回答你。我在五十几年前,有一次情况我认为是念佛三昧,你以为怎样我不晓得。”
金博士一听,精神来了,说他喜欢听。我赶快从旁翻译道:“他请师父开示啦!”
老和尚说:“五十几年前,我在福州鼓山时,有一次随众在大殿行香念佛,大家随着木鱼声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我手结定印,边走边念,突然我那么一顿。……”
老和尚的话我逐句翻来,到了“那么一顿”这里,我头大了,勉强译成“Once suddenly a stop”。老和尚马上对着我说:“你不要翻错啊!不是‘停止’哦。”这时金博士看了老和尚“那么一顿”的身势与手势,表示他懂得老和尚的意思,而我也觉得我的翻译有误,惭愧莫名。
老和尚接着表示,当时“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先在大殿地面盘绕,然后再冉冉地回旋上升起来,老和尚讲到此处,边作缓缓盘旋手势,同时念佛,声音深沉而浑厚。他说当时没有什么寺庙建筑和其他人事物的感觉,只有源源不断的念佛声,由下至上一直绕转,尽虚空、遍法界尽是弥陀圣号。
我问老和尚:“此时师父行不行香?”
老和尚说,那时他也不晓得行不行香,也不晓得定在那里,光是“南无阿弥陀佛”而已,最后维那引磬一敲,功课圆满,大众各归寮房,他还是一样“南无阿弥陀佛”下去,二六时中,行住坐卧,上殿过堂,完全融于南无阿弥陀佛佛号声中,鸟语花香,如此有三个月之久。
老和尚笑着说:“那真的很爽快!不过这只是我记忆中的体会,是不是念佛三昧,我给你作个参考,我觉得是个念佛三昧,你认为是不是那是你的事情了。”
老和尚这么不见外地坦诚相见,以个人实际的修持经验为来者解惑,金博士听了似乎大感受用,法喜充满,高兴得不得了。
这时围侍在旁边的尼师们怕老和尚累了,一直要他休息,我想这回上山已有收获,没有白跑,便起身告退,没想到我没拜,这位获尝法味的老外又趴地对老和尚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我们出了殿外,由于时间还早,便在周围的栏杆边徘徊了一下,欣赏承天寺的翠绿山景。我告诉金博士说,对面有个日月洞,听说老和尚早前刚来台湾时,曾在洞里闭关,他可以从大殿这边一跃飞到那边,不知是真是假。我们两人正这么闲扯时,不经意一回头,老和尚竟跟在后面走了过来。
我赶快叫说:“师父,您怎么跑出来了!”
老和尚一脸笑得好开心说:“玩玩,玩玩嘛!”
那时老和尚已很少出门,我看到几个尼师站在大殿门口,很关切地望着这边,想是怕老和尚走远了,又有老和尚的吩咐,不便过来。
我一时兴来,便提起老和尚有关他飞越两山间的传闻。
老和尚答说:“莫啦!莫啦!不要乱讲。”
我又转头告诉金博士:“你今天的缘很好,老和尚平时很少出来。”又跟老和尚说:“我看师父是中意他。”
老和尚笑着说:“莫啦!莫啦!跟你们玩玩,玩玩。”
大家如此站在一起,不再讲话,我告诉金博士,这时正好一起念佛,便自个念了起来,金博士没念,老和尚在旁边看看我,又看看他,大约有三分钟的样子,我看也差不多了,便再跟老和尚告辞,老和尚又送了我们几步路,被我劝止回去。
下山时,我们的计程车沿着曲折的山路蜿蜒而行,柔和的阳光在林间山边闪耀,我感觉整个身心非常畅快,金博士转过头来问我原本的中国文化是否也讲三昧呢?我没有什么学问,随便以破烂的英语拾了论语中“君子无终食(日)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及“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记载给他参考,他一听大为兴奋,说:“这应该就是一种三昧吧!”我笑笑说:“这是个大问题,我可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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